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哈密文学 > 玉骨冰肌 > 第29章 高兴斋
 
暖帐熏炉,轻梦散去,鹤不归这一觉睡得踏实。

迷迷蒙蒙中,听见了几声清脆的“师尊”,倒不似儿时的自己,叫起人来偶尔嫌弃勉强,偶尔又带着别扭的依赖。

而唤自己的人,一贯是理所应当的直接干脆,仿佛这突如其来的师徒关系,他一早就做好万全准备要接下的。

为尊上者,还别扭什么呢。

怀念故人的那点惆怅倏然散了,鹤不归懒懒地睁开眼。

玉无缺披着薄衣,坐没坐样地杵在床边,一手卷着书册看得认真,正是那本《千古风物志》。

鹤不归盯了一会儿,等视线清晰才出声问:“看到哪了?”

“呀,师尊醒了。”

被子里热气烘得鹤不归白里透红,半睁着眼,眉尾去了锋利,瞧着心情不错,玉无缺放下书给他端去清茶。

“看了大半,正说到姬瑄怒斩狴犴,之前忙着做偃甲,现下总躺着,正好细细研读。”

鹤不归叮嘱:“要认真看。”

“知道啦。”玉无缺端正身子,炯炯有神地等着鹤不归喝茶,“师尊。”

茶碗遮了鹤不归大半张脸,他懒洋洋地“嗯”了声。

“师尊。”

“哎,师尊。”

鹤不归美目一抬:“有话就说。”

我只是想叫叫你。

玉无缺眨巴着眼睛,眼底都是笑意。

他确实没什么想说的,此前自己的来处是桩心事,如今公之于众,细枝末节也由外婆一一诉说,人一旦知道了自己的来处,总会踏实许多。

再说和姬瑄以及不死城的关系,反正谁也说不清楚,他倒不妨坦然处之,一面有《千古风物志》可探究一二,一面想着,他一个好好的大活人,非要跟死人和鬼城扯到一处,未免有些自寻烦恼。

鹤不归睡得舒坦,耐性极好,等了许久玉无缺也没憋出一个字,他揶揄道:“平日不叫闭嘴你能从早说到晚,今儿倒卡壳了,有顾虑?”

“不是,想知道的都知道了,不明白的谁也说不明白,我懒得深究。”

还挺有哲理,鹤不归道:“那你琢磨什么。”

玉无缺难得磕巴,笑道:“在意两件事。”

他凑近些,半趴在床边,把被子角搓成一个个山包:“我的名字当真是师尊取的?怎么没随了外公外婆姓,也没随了师尊的姓,独独姓玉呢?”

“叫你观二狗,你乐意吗?”

玉无缺撇嘴:“不乐意。”

“黑铁柱。”

玉无缺嫌弃得皱眉:“好难听。”

“又不是我儿子,做什么要跟我姓。”鹤不归道,“所以捡了跟姬瑄有关的字眼,用作姓氏。”

见玉无缺一脸迷茫,鹤不归横他一眼:“你肯定没认真看书。”

玉无缺赶紧道:“还没看完呢。”

“姬瑄曾做出一具心爱的傀儡,单名一个玉字。”鹤不归抬手轻轻碰了下玉无缺的眉心,“刚见你时,你身上有许多胎记,师兄为了保护身世之谜隐去了,给你瞧一眼,自己去铜镜那看。”

玉无缺听话地去到铜镜前,眉心果然逐渐显出真迹,两尾活灵活现的神龙盘在一起,殷红夺目,他在书里见过,这是姬瑄身为偃师会给傀儡留下的印记。

难怪鹤不归用玉字做了姓氏。

可这身印记应当现于死物,那便是姬瑄亲手做作,不疑有他,现在活人身上,这又怎么解释呢?

想来师尊也不懂其中原委,所以用玉字隐喻了出身和可能的来处吧,又或许,玉是姬瑄最为得意的作品,也是希望玉无缺沾了那傀儡的气运,修得个独一无二的天资。

眉心胎记透着一股子妖异,玉无缺容貌本就出众,殷红夺人眼球,让他俊秀之外多了一丝妖里妖气的蛊惑意味。

玉无缺却觉得很好看,站在原地孤芳自赏,即将孔雀开屏。

鹤不归:“把上衣脱了,再看。”

玉孔雀听话照做,脱了衣服丢在一旁,后背满是凹凸起伏的可怕伤疤,虽然在缓慢恢复了,仍是刺着鹤不归的眼睛。

这也是玉无缺头一次看见自己身体上的秘密,除了眉心,关节要害处都被打了印记。

鹤不归动了动手腕,唤醒了阵法,如此看得更加清楚,这些印记的位置都有讲究,连成一体保护的便是他腹中的东西。

见玉无缺呆呆地站在那,左抠一下右抠一下没想透这是什么,鹤不归道:“穿好衣服过来。”

空知在床边放了软垫,又送过来手炉和炭火,师徒二人便一人躺着一人趴着,开始促膝长谈。

“玉无缺,你肚子里封着千古城的钥匙。”

“这有钥匙?!”玉无缺大惊,摸着肚子上一层薄薄的软皮,“谁塞进去的?”

“天生的,幼时法阵已在,但并未运转,现在阵法运转如常,保护的便是你的金丹。”

言下之意,后天修炼得来的金丹便是城门钥石。

所以才说这钥石是天生的,带着一股前世承袭的注定。

鹤不归说这些话时娓娓道来,就像说他身上长了个不起眼的痦子,无伤大雅,让玉无缺的惊惶一扫而空。

“这些话我只说一次。”鹤不归还是那般平静语气,“管他里面放着钥匙还是别的什么,是你的就留着,不能让人拿走,好好修行,强大到旁人都靠近不得,你才能护着自己。”

“护着自己,便是护着苍生,你若懒怠让他人的觊觎之心得逞,不止你要付出惨痛代价,还有千万百姓,明白吗?”

我怎么如此倒霉,这是玉无缺的第一个念头。

别人懒惰害的终归是自己,一生至多碌碌无为,没什么大过错,可玉无缺若是懒惰,让身上的物件被人夺了去,他就是天下的罪人。

他要想好好地活着,就得拿出本事,配得上旁人留下的活路,不然外头的人拿着钥匙一说要将妖孽赶尽杀绝,他也无力辩驳。

“追鸡撵狗还是放火烧山,我都懒得管你。”鹤不归给他一记下马威,“但你掂量清楚代价,若此事有任何纰漏,我不杀你,自有人让你偿命。”

被吓唬一通,玉无缺乖巧点头:“徒儿明白了,不敢不听师尊教诲。”

说完撒娇,扯扯鹤不归露在外头的衣袖:“不过你多少还是得管管我吧,我会听话的。”

这便是鹤不归唯一想要跟玉无缺交底的事了,说完了便也没有旁的要交代的,但今夜气氛恰好,他也有心思多讲几句,便问:“你方才说在意两件事,还有一件呢?”

玉无缺“唔”了声,不知道该不该提:“还有一件跟师尊有关,能问吗?”

鹤不归拿乔:“看心情回答你。”

“扉页上做序之人叫鹤南,他写了先祖曾在冀望山与姬瑄有一面之缘,是个值得相交,托付大任之人,哪怕后人对姬瑄功过褒贬不一,这本书依旧是以客观视角还原姬瑄的一生。鹤南写了冀望山仙鹤一族的故事,师尊,你也姓鹤……”

鹤不归坦然道:“鹤南是我二哥。”

玉无缺“啊”了一声,继续道:“他说兄妹共四人,鹤王不想在取名上费脑筋,便捡了东南西北四个字,师尊怎么叫不归呢?”

“本名鹤西,不归是师尊送我的名字。”

璇玑长老当时一听,鹤西鹤西,驾鹤归西,堂堂鹤王怎的给自己孩儿取这么不吉利的名字,必须改!

小徒儿虽然命格特殊些,身体底子差些,但来了自己这里,就得有另一番自在天地。

他想起一诗“山明野寺曙钟微,雪满幽林人迹稀。闲居寥落生高兴,无事风尘独不归。”[1],便将鹤西改成了鹤不归。

望他自有闲情逸趣抵抗无边寂寥,无畏冒着风雪到热闹中去,往后在哪,身旁是否有人,都能自在。

玉无缺听完觉得妙极了,鹤不归能跟他说这些私隐之事,便不好再多问身体之因。

冀望山仙鹤一族,已不是凡尘中人,鹤不归本该随着父母亲眷一齐回仙界去,独他一个来到人世间,想必有不得已的原因,恐怕和稀烂的身体有极大关系。

玉无缺想,师祖希望师尊自在,自己这个徒儿,便护着这份自在,要更强大,保护自己,也保护好他的师尊。

“师祖将好意藏在名里赠予师尊,就像师尊赠予我一样。”

一世无忧,永享安乐。

玉无缺道:“我懂得的!”

……

身上“杂役”的符印被鹤不归消了,换上了前所未有过的“弟子”符印,浮空殿所有殿宇自由出入,虽然还是债台高筑,但有师尊发话,库房的所有东西玉无缺都可以随便取用,债欠着就欠着吧,将来他出师了,一样可以去千鹤舫卖东西,总能还上。

夏雨苑和主殿之间起了一座小楼,楼前有个小小的池塘供休息纳凉,这楼是做授课之用,空知让玉无缺自己为书斋取个好听的名字,他思来想去,名之高兴斋。

空知差点吐血:“玉公子,你好歹念了几年课文了,怎的取个名如此俗气。”

“你不懂。”玉无缺摇头晃脑吟诗一首,然后道,“既然要‘闲居寥落生高兴’,便该有个高兴的所在,叫高兴斋正好,反正只有我和师尊在这里!”

三日后,高兴斋有了第一缕念书声。

迎着那朗朗高声而去,鹤不归抬头瞥见书斋匾额,只是轻轻一笑,便懂了其中含义。

又修养数日,玉无缺身体恢复,在变故后第一次下山了。

昔日小伙伴闻声而来,感慨玉无缺被太微上仙收下,今后恐怕就此飞黄腾达,恭贺的恭贺,道喜的道喜,也有几个离他远远的,生怕沾上不死城不详的气息。

他顾不上跟人多来少去,拉上岳庭芳先去看了小妹。

这次下山来,就是为了给季雪薇换义肢的,失去双腿已是事实,玉无缺养伤时就想,小妹难免心灰意冷,但到底还年轻,等她情绪过去了,往后日子要如何过才是要面对的实际问题,他一个大男人,照顾女儿家情绪的事不拿手,但解决问题还是有能力的,便亲手做了这副义肢。

能走能飞,刀枪不入,经过调试已和断肢完美贴合,没有任何不适,穿上鞋袜也看不出差别。

季雪薇见哥俩儿一个比一个苦大仇深,反道安慰他们:“芳大哥,缺二哥,事情跟你们无关,别苦着脸,往后咱们三还是能在一起念书修习,这便是最好的。”

玉无缺也揽着岳庭芳的肩:“还怪我呢?”

“没有。”岳庭芳锤他一下,苦笑,“咱听小妹的,往后三人好好在一起,我断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了!”

季雪薇比玉无缺想得坚强多了,经此一事,她少了些稚嫩青涩,倒比从前稳重许多。

至于凌霄凌岚,一个在百花谷,一个在玄徵殿,出事后就闭门不见人,听说兄妹二人情绪大受影响,尤其是凌岚。玉无缺想去见见,但一来他见不到人,二来也无从劝慰起,只好作罢。

有开阳长老和永乐真人看护,目下是出不了什么事,但外头变了天,御灵宗往后难以为继已然是可以预见的事实,兄妹二人要遭受许多白眼非议,还得扛着岌岌可危随时倾覆的御灵宗,实在是难。

好在宫主发话,天极宫在一日,御灵宗便在一日,宗主叛门,便令立宗主,凌霄凌岚堂堂亲传弟子,会扛不起一方道门?

白应迟护着,谁又敢给这对无辜兄妹什么委屈受呢。

……

一月转眼即逝,天极宫已经下了第一场大雪。

雪积到膝盖,踩下去深一脚浅一脚,沙沙声不绝于耳。

山门口一早便停着一驾豪华马车,玉无缺顶着寒风在这等了许久了,寂静山林里响起踏雪而来的脚步声,他给刚堆好的雪人插上两个树枝手臂,拍拍手站起身来。

“师尊!等你好久啦!”

少年站在风雪中,扬着灿烂的笑脸看过来,对山路上的人招手。

鹤不归走到近前,脚步一顿。

看见那个胖乎乎的雪人,两只手做出把人往山外轰的姿势,肚子上还写着四个大字——一路平安。

鹤不归:“……”

玉无缺接过空知手里的伞给鹤不归打着,伸出手:“上车吧,我扶你。”

鹤不归摇着头上车,坐定了才问:“你兴高采烈的样子,以为是去游山玩水吗?”

“那不然呢,苦大仇深的嘴脸师尊也不想看吧。”玉无缺替他接下大氅挂到一边,“快捂捂手,我去赶马咯,咱们出发。”

见人要跑,鹤不归眼疾手快地揪住玉无缺的腰带,把人扯了回来:“过来背书,用得着你赶马?”

玉无缺诡计未能得逞,苦着脸道:“今天还要背啊,师尊……咱们赶路辛苦,你也歇歇呗。”

鹤不归:“我不累。”

玉无缺心想,我累。

鹤不归才不管他,给了空知一个眼神,傀儡立刻下车撤下马凳,马嘶一吼,木轮叮铃咣当地就碾着雪痕往前去了。

“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聋,五味令人口爽。”[2]

“驰骋……驰骋,啊呀!疼疼疼,想起来了,驰骋畋猎,令人心发狂,难得之货,令人行妨。”[3]

“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,故去彼取此。”[4]

……

雪林空山,马车独行其间,郎朗背书声和挨打后的龇牙乱叫杂在一处,于山林里回荡。

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,可如今这般父不慈子不孝的画面,尽在鹤不归的意料之中。

“师尊,背完啦。”

“还有一本。”

“没啦没啦,啊呀!我背!我背就是了,你快把尺子收收!嘶——”

也有一件意料之外,鹤不归暗暗想。

身披风雪入红尘,他身边竟多了个热热闹闹的徒儿,也是他,把寂寞空庭掀开了一道口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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