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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五十夜

江隐沉默了。祁景知道这不只是瞿清白一个人的问题,陈厝,他自己,都对江隐的行为抱有怀疑。

瞿清白道:“我希望这次你不要什么都不说,我们是值得信任的,况且,在这样的地方,食梦貘可以制造任何幻象,我不想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不知道是谁。”

他这话说的认真,陈厝背上也有些发凉,万一呢?万一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,江隐就被掉包了怎么办?为什么他会知道这么多呢?

江隐沉默了一会,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终于开口道:“没错,我是来过这个地方。不过是很久以前,久到我自己都忘记了。”

瞿清白没想到他真的说了出来,盯着他半天没反应过来。

陈厝倒觉出不对来:“等等,你今年多大?再怎么也超不出二十几岁,这时候你还没出生呢,怎么会来过?”

江隐道:“古宅里的时间总是过得比较慢的。”

他这句话直接把所有人震在了当场,瞿清白吭哧半天,才道:“你你你,你是说....”

江隐把什么东西从怀里取了出来,递给祁景:“我想,你早就发现了吧?”

祁景接过来,就见那是一张老照片,边缘有明显的白色的痕迹,在这之前应该被撞在相框里。他忽然明白过来,他那天看到江隐从梳妆台里拿出来的那个木头东西,应该就是一个相框。

陈厝和瞿清白都凑过来看,就见那黑白照片上是一家三口,女人穿着旗袍,男人穿着西装,手里牵着个小娃娃。正是陆银霜一家。

看着和谐美满的三口之家,仔细看却有些端倪,陆银霜并没有牵小男孩的手,表情有些僵硬,小男孩虽然长了一张和母亲肖似的脸,眼神却呆滞而空洞,只有男人英俊儒雅,温柔的笑着,牵着小孩的手,示意他看镜头。

瞿清白看着那小孩,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来,他僵硬的抬起头,看着江隐,就跟见鬼了一样:“你,你....”

祁景翻过照片,一行秀挺的字迹:枝明三岁,一不求富贵,二不盼腾达,但愿吾儿事事无忧,一生顺遂。

江隐说:“我以前的名字是陆枝明。是教授起的。”

祁景对上他的目光,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来,其实在那鬼孩咬住他的那一瞬间,这个猜测就在他心底隐隐浮现出来了,却一直不敢确认。

瞿清白憋了半晌,才崩溃般的吐出一个字来:“啊??”

陈厝道:“你是说,你就是那个傀儡婴?我们刚才见到的那个??”

江隐点了点头。

陈厝:“啊??”

祁景沉默了片刻:“你对自己下手也太狠了。”那么一箭,普通小孩早就死了,谁能想到江隐居然是对自己放出的。

江隐摇头:“这不算什么,对那时的我来说,根本没有什么大影响。”

陈厝反应了一会,终于满脸复杂的竖起了大拇指:“我杀我自己,江真人,你是个狠人。”

瞿清白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,他薅了一会头发:“等等,你是说,你就是陆枝明,那个傀儡婴,然后现在你和二十几年前的你处在同一个时空里,你还给了他一箭...这是个悖论啊!”

江隐道:“我也从未想到会对上过去的我。其实我这段记忆是在进入古宅后逐渐恢复的,到现在也不甚清楚。”

陈厝响起一个问题来:“所以你到底多大?”

江隐说:“准确的说,我应该在这里待了超过了二十年的时间。在我三岁左右,教授意外死亡后,陆银霜就找到了佛珠,从那之后,她的容貌和我的样子,就再也没有改变过。”

瞿清白道:“那之后呢?”

江隐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。

他转过身去:“跟我来。”

瞿清白摸摸鼻子,嘟囔了一句:“又成锯嘴葫芦了。”

他们跟着江隐往外走,却没有到达想象中的井底,前面是一截又一截的台阶,弯弯曲曲的,锋利的折转过来,他们爬啊爬,陈厝终于忍不住道:“这是通向哪里的?”

江隐说:“地面。”

祁景想了想:“食梦貘既然放了我们一马,就不会再来一次了,这应该是它给我们指出的一条路。”

不过话说回来,如果他们从穿越为止到现在都是一个梦,为什么食梦貘要制造一个这样的幻境呢?

说着,眼前就出现了光亮,江隐推开顶上的木板,他们竟然从一个地窖一样的地方爬了出来。

这似乎又是另一个院子了,祁景一回头,就见门户大开的堂屋正对着他们,里面坐着的女人不是陆银霜是谁?

陈厝大惊道:“好家伙,我当是存了什么好心,原来直接给我们送到她面前来了!”

可陆银霜的惊讶也不比他们少,她猛的站起来:“你们居然还活着?”

陈厝哼道:“你当你儿子有多厉害....”他说到一半,看了江隐一眼,咳道,“是挺厉害,但是还是没我们厉害!”

陆银霜气的银牙紧咬:“好啊...你给我出来!”

那蓬头赤足的小小身影又一次从黑暗里走了出来,他确实看起来没什么大碍,只有胸前血红一片。经过江隐的解释,几人再这么一看,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滋味,只有江隐还平静如常。

陆银霜道:“看看你干的好事!还不快杀了他们!”

那鬼孩上前两步,张开了双手,求雨般仰望着天空。瞿清白疑惑道:“他在干什么?”

祁景感到一股怒火从心底腾起:“他都受伤了,你还要驱使他?你当他是小猫小狗,还是你的杀人工具?他只是一个小孩子!”

陆银霜说:“你知道什么,他就是个怪物!”

祁景咬着牙说:“他是你儿子!”

陆银霜好像被什么刺中了一般,她用尖利的要戳破耳膜般的声音叫道:“他不是我儿子!!我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怪物来!”

任凭他们吵的怎么凶,鬼孩仍旧无动于衷的看着天空,不过片刻,空气就像下雨前一样潮湿黏腻,微妙的气流在人的衣角鬓间穿梭,鬼孩单薄的夹袄轻轻蓬了起来。

风越来越大,他的眼球像融化的水墨一般慢慢变成了全黑,张着嘴,好像在无声的呼唤着什么。

祁景抬起头,就见古宅上方一片小小的天空里风起云涌,层层乌云打着旋,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!

仅有的,凄凉的月光也被遮住了,古宅在这时暗如天日,鬼影重重,简直如同炼狱。

祁景不知道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还是真实,鬼孩身后慢慢形成了一个扭曲的,透明状的魂魄,和他小小的身躯对比起来格外庞大和可怖。他好像能听到里面发出的阵阵惨叫,仔细看去,似乎有无数张脸在虚影中挤挤挨挨,每一张都在凄声尖叫,诉说着无尽怨恨和痛苦。

江隐道:“不好。”

他迅速弯弓放箭,一去三支,直射那魂魄,谁知三支箭如同被吞噬般裹了进去,符咒和鬼火在那虚影中苟延残喘的燃烧,终至于熄灭。

陆银霜得意道:“你见过这样的‘小孩’吗?”

祁景看着这个小小的,毫无知觉的江隐,他看起来那么可怜,又让人毛骨悚然,他的胸口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揪的紧紧的,可是无论他说什么,都不会得到回应。

傀儡婴是听不懂他的话的。

陈厝目瞪口呆的说:“江真人,你小时候这么猛的吗?不过你现在长大了,一定能打得过....”

江隐打断了他:“我打不过。”

陈厝愣了:“真的?”

江隐:“真的。”

他放下了折煞,扭头道:“让他停下,我可以把最后一颗佛珠给你。”

连祁景都愣住了:“你在说什么....”

江隐抬手,止住了他的话,陆银霜笑了:“早这样不就好了吗?”

江隐道:“你要保证我们活着出这个宅子。我们会很快离开这个镇子,谁都不会说。”

陆银霜思考片刻:“成交。”

她叫住了鬼孩,好像所有怨愤的鬼魂重新都被收进了那具小小的身躯里一样,一阵妖风过后,乌云出月,古宅重新风平浪静下来。

江隐刚要上前,祁景忍不住拉住了他:“万一把这佛珠给她了,她又反悔怎么办?要是她以后为这杀更多的人呢?”

江隐轻声道:“看着。”

他上前去,在将将要把佛珠放在陆银霜手上的时候,忽然停下了。

江隐道:“我们立一个血契。”

陆银霜皱眉道:“什么血契?”

“一个你保证不会再伤害我们的血契。”

陆银霜的眼里闪过一丝狠毒,她冷声道:“可以。不过我可不知道怎么搞这些歪门邪道。”

江隐说:“很简单,需要的东西不多,片刻就能完成。”

瞿清白像是想要阻止的样子,上前一步,又咬着唇停下了。

就见江隐在自己手上割出一条口子,以指蘸血,在地上龙飞凤舞的写了一通,就见一个鬼画符般的阵法初步成型,血不要钱似的往下滴,顺着地砖的缝隙蜿蜒到了陆银霜脚边。

江隐道:“你只需割开手掌,按在这阵法中央即可。”

陆银霜上前两步,仔细的打量了一会这阵法,怀疑道:“我又看不懂这东西,若是你要害我怎么办?”

祁景冷笑道:“那你自然可以叫那小孩杀光我们。”

“我们只想出去,何必做这样多余的事。”

陆银霜思忖片刻,似乎也没什么可以畏惧的,于是把手掌一划,蹲下来,将鲜红的指印印在了阵法中央。

一阵猩红的光顺着阵法边缘闪过,陆银霜等了片刻,没感觉到任何不适,她站起身:“现在总可以把佛珠给我了吧。”

江隐伸出手,将那一颗小小的佛珠放在了她血痕斑驳的掌心。

陆银霜紧握住那珠子,长呼了一口气,只不过短短一瞬,她的脸上就多出了些血色,祁景看着,竟像比之前还年轻美貌了一些。

在这全程,那小孩只是那样木木呆呆的站在原地,像是断了电的机器一样,陆银霜没叫他走,他便不动。

祁景心头微动,想要走向他,却听陆银霜在他身后阴森森的笑道:“我劝你最好不要接近他。”

祁景回头:“总比待在你旁边好。”

陆银霜被他那看着最下贱的娼、妓般的眼神刺痛了,她深吸了口气,冷笑道:“你以为我是大恶人,可他又是什么无辜又可爱的小孩子?你当那么多人都是谁杀的,总不可能我一个人动手吧?”

祁景厌恶的看着她:“一个母亲,竟然让孩子沦落到这种地步,你不以为耻,反以为荣吗?”

陆银霜的脸轻微的扭曲起来:“他不是我的孩子,我没有这样一个杀人如麻,会以吃鬼魂为生的孩子!我说过,他是一个怪物,是他最先开始杀人的,我是被他拖下水的!”

祁景盯着她,牙关微微咬紧了。

瞿清白和陈厝都吃了一惊,他们看向江隐,他没有反驳。难道真的是江隐开始为生啖鬼魂而杀人的?

他们慢慢向门口走去,在差一步就要踏出去的时候,江隐忽然回头道:“你很想摆脱他?”

陆银霜楞了一下:“当然。”

江隐道:“其实,也不是没有办法。留他在这里,只会持续吸收你的力量,据我所知,你之前的佛珠已经所剩无几了吧。”

何止所剩无几,简直是全部的力量都被抢夺了。

陆银霜先是高兴了一瞬,随后又冷静了下来:“能有什么办法,这样的怪物刀枪不入,无论怎样也弄不死他,丢掉了,又会自己找回来,怎么可能摆脱的了?”

祁景拳头攥的紧紧的,一个跨步就要上前:“你——”

他的眼睛泛着红红的血丝,看起来极为可怕,陈厝和瞿清白不得不一边一个架住了他,把他拽了回来。

江隐忽然道:“鬼节。”

“鬼门洞开,百鬼夜行,由阳世入阴界,只在这一天。”

他说完,祁景几人甚至没有明白他的意思,待反应过来,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震惊到极致,反而呈现一片空白的表情。

陆银霜理解了他的意思,狂喜在她心头涌动起来,如果怎样也丢不掉,那便丢进鬼门关,这样,他怎么可能还能找回来?

她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由衷的笑意,可再看江隐,却有一丝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。

她看着那张被凌乱的黑发覆盖着的脸,忽然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熟悉:“....我们以前见过吗?”

江隐转过身,踏出了古宅高高的门槛。

他说:“我从未见过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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